【学伟论道】又一位总理倒下:法国政治困局何解?

作者 〖法〗刘学伟 博士

一、不到一个月的总理

10月6日,法国新任总理塞巴斯蒂安·勒科尔努(Sébastien Lecornu)在上任不到一个月、刚宣布内阁名单数小时后,突然递交辞呈。法国人再次目睹了一幕“新总理上台—仓促组阁—旋即下台”的政治闹剧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,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。马克龙总统任内,换总理的速度几乎可以用“旋转门”来形容。自2022年连任以来,已经更换了五位总理,其中两位甚至未能撑过一年。

这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堪称罕见。勒科尔努的任期只有短短27天,成为最短命的总理之一,刷新了法国政治的尴尬纪录。新闻媒体用“丑闻”、“崩溃”、“自毁信誉”等词来形容,金融市场立刻做出反应,欧元下跌,法国国债收益率上升,投资者忧虑法国政府已丧失稳定治理的能力。

这场总理“又双叒辞职”的闹剧背后,当然不只是个人的无能或运气不好,而是法国政治结构性的病症。

二、议会失衡与制度困境

法国是一个半总统制国家。总统与总理共享行政权力,但在实践中,总统必须依赖议会多数来支撑总理与政府运作。马克龙在2017年初登场时,曾借“共和国前进党”的横空出世,一举击碎传统的左右两大党格局,赢得总统宝座与议会多数。他被誉为“中间派救世主”,似乎能突破旧政治的僵局。

然而,到了2022年大选,马克龙虽然连任总统,但议会选举却未能赢得绝对多数,形成“三分天下”。但那时情况还不算最坏:中间派仍然握有较多席位,离半数只差十几席,通过宪法第49.3条特权,政府勉强能够维持下去。

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24。那一年,欧洲议会选举中,中间派惨败。马克龙不顾反对声浪,悍然解散法国国民议会,试图重组执政多数。结果却适得其反,新选出来的议会彻底碎片化,出现了我称之为“三体世界乱纪元”的格局:极左、极右和中道三方势力彼此制衡,谁也不能形成多数,却又能随时阻击对方。从此法国陷入制度性瘫痪,仅在一年内就更换了三位总理。勒科尔努的短命,只是这场大溃败的延续。

三、总统制的虚弱化与“责任漂移”

第五共和国的制度设计,本意是通过强大的总统制来避免第四共和国时期的频繁倒阁。当年戴高乐将军力主修改宪法,把总统从礼仪性的“国家元首”变成拥有实权的“共和国领袖”,同时保留议会制的一些机制,用以保持平衡。

然而今天的局面恰恰证明,即便在“强总统”的体制下,如果议会格局极度分裂,总统也无法有效施政。马克龙的处境就像被架空的“空头领袖”:他仍是国家元首,却必须频繁更换总理,把“治理责任”转嫁给总理,而总理一旦失败,就再换一个。结果出现了责任漂移(responsibility drift):总统躲在背后,总理成为替罪羊。

这种“旋转门总理”现象,削弱了法国政治的连续性,也让民众对整个体制失去信任。普通法国人看着一位位总理上台、下台,不禁要问:这帮人到底还会不会治理国家?

四、法国的“中道陷阱”

如果说勒庞代表极右,梅朗雄代表极左,那么马克龙原本代表的是中道。理论上,中道主义应能团结更多人,既避免极化,又保持稳定。但法国的现实却是:中道主义被夹在两头,既无法吸纳极左极右的支持,又难以在议会形成稳定多数。

这正是法国的“中道陷阱”:

  • 极右与极左在议会合力时,可以轻松阻击任何政府法案;
  • 中间派虽然掌握总统职位,却没有议会多数,导致政令不出爱丽舍宫。

于是,中道成了“最孤立的力量”。

从这个角度看,勒科尔努的辞职并非偶然,而是法国中道政治困境的一个注脚。

五、对外部世界的冲击

法国政局动荡,不只是国内问题,还对整个欧洲与世界产生冲击。

首先是欧元区的稳定。法国是欧元区的第二大经济体,仅次于德国。如果法国政府频繁更换,财政预算无法通过,将直接影响欧盟整体经济的信心。欧元已经因为法国政治不稳而下跌,资本市场对欧盟治理能力心生疑虑。

其次是欧洲防务与对外政策。勒科尔努此前是国防部长,在任期间积极推动法国在北约中的作用,尤其在乌克兰战争问题上保持强硬立场。他辞职意味着法国防务政策可能再次陷入摇摆。外界担心:在美国处于特朗普乱政期间、欧洲需要战略自主之际,法国的声音却越来越混乱。

再次是大国竞争中的法国位置。马克龙一直试图让法国在中美博弈中保持“独立声音”,甚至倡导“欧洲第三极”。但一个政府连自己的总理都难以稳定,谈何大国战略?

六、历史的回声

纵观法国历史,不难发现某种循环。

  • 第三共和国时期(1870–1940),内阁平均寿命不到一年,法国政治被讥为“议会政体的灾难”。
  • 第四共和国时期(1946–1958),政府更迭频繁,阿尔及利亚战争暴露了政体的瘫痪。
  • 第五共和国(1958至今),原本是戴高乐设计的“强总统制”,避免频繁倒阁。但今天的局面却似乎在重演“第三、第四共和国的乱象”。

这说明:制度设计并非一劳永逸。半个多世纪前的第五共和国模式,如今已难以应对党派碎片化与社会极化的挑战。

七、法国病的深层根源

为什么法国政治如此脆弱?我认为有三个深层原因:

  1. 社会极化:法国社会阶层分化严重,黄马甲运动以来,中下层对精英阶层的不满日益强烈。极左、极右正是这种不满的政治出口。
  2. 体制惯性:第五共和国虽然强化了总统权力,但仍依赖议会支持。总统若没有议会多数,就会陷入“有名无实”的困境。
  3. 欧洲化的掣肘:法国许多政策必须与欧盟协调,财政、移民、贸易政策空间受限,进一步加深国内的政治撕裂。

这三重因素叠加,造就了今天的“频繁换总理”的尴尬局面。

八、可能的未来

勒科尔努的辞职,再次打开了几个可能性:

  • 总统再任命一位新总理,继续试图维持中道政府,但很可能仍难逃失败。
  • 提前大选,重新洗牌议会格局。但从民意趋势看,极右勒庞上台的可能性极高。
  • 制度改革,有人呼吁修改宪法,进一步强化总统权力,或干脆走向总统制。但这需要全民公投,前景不明。

无论哪种,法国都将面临一段长期的不确定期。

九、评论者的思考

法国今日的困局,再次说明一个道理:现代民主并非天然稳固,制度必须与社会结构相匹配。

  • 当社会极化到极点时,中道会沦为孤立;
  • 当制度设计无法应对碎片化时,总统再强也无济于事;
  • 当国家意志摇摆不定时,国际舞台上的声音必然微弱。

法国,曾是欧洲的引领者,曾是现代民主的实验场,如今却成了议会僵局与政府频繁倒台的代名词。这是一种历史的讽刺,也是一种现实的警醒。

十、法国的困局与世界的警示

勒科尔努的辞职,不是一个人的故事,而是整个法国体制困境的缩影。它同时具有更广泛的国际意义。

首先,对欧元区来说,法国政府的不稳定直接冲击市场信心。作为欧元区第二大经济体,法国的财政政策一旦长期悬而未决,欧元便会承受下行压力,投资者也会质疑欧洲整体的治理能力。

其次,对欧洲防务与战略自主而言,法国政局动荡削弱了欧洲在国际事务中的一致性。勒科尔努此前是国防部长,在乌克兰战争和北约政策上态度鲜明。他的突然辞职让法国的安全政策再度陷入摇摆。

再者,从大国博弈的角度,法国的不稳削弱了“欧洲第三极”的可能性。马克龙一直试图在中美竞争中保持独立声音,但一个政府连总理都维持不住,就难以在国际舞台上发挥稳定作用。

最后,这种现象并非法国独有。美国因党争频频导致政府关门,英国在脱欧后首相频繁更替,意大利更是长期处于“短命政府”的循环。法国只是把这种“治理赤字”体现得更为极端:在制度名义上保持民主健全,但在实践上却难以集中意志、有效施政。

因此,法国的困局不仅是欧洲的问题,更是当代民主国家普遍面临的挑战。专制体制的危险是权力失控,而民主体制的危险则是权力失能。法国今天的“旋转门总理”现象,正是后者的鲜明例证。它提醒世人:民主的价值必须与治理能力相匹配,否则再漂亮的制度设计也会在现实中陷入失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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