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希明
7月15日上午九点刚过,“彭门大家庭”微信群突然跳出新才发的信息“惊闻恩师今晨驾鹤西游”!虽然对此事我早有思想准备,但一旦发生,还真的接受不了,震惊、悲痛,涌上心头。我拿着手机呆呆地坐着,看着师门兄弟姐妹们不断发出的哀悼信息,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恩师的音容笑貌,翻腾着往日里与恩师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,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……
最后一次见到恩师是在今年3月18日。那几天,听说恩师的病情有些加重,新才、司莉、敏惠等想去看望恩师,但询问后得知,医院考虑为避免病人感染,不建议人们前往探望。可我当时有事要离开武汉一段时间,我特别害怕我回来后见不到恩师了,于是我未经事先联系,便一个人带了一束花悄悄去了医院。
病房里,先生头部、手上插着各种管子在输液,医护人员不时进出查看各项指标,陪护人员守护一旁。先生睡着了,我没有也不能去唤醒他,于是我在病床前坐下来,隔着被子抚摸着先生。看着先生瘦削的面容,脑海里闪现着昔日先生满面红光、神采奕奕的形象,我鼻子一酸,眼泪在眼眶里直转,我强忍着,不让它掉下来。

我在先生身旁默默地坐了20多分钟,走出病房门口时,我又回头停了数秒,凝望了一下先生。
5月,我因私事出国去了。在国外,我总在默默祈祷:老天啊,再多给我的恩师一些时间吧,千万别让他在这段时间走了,我还要回去看他的啊!
这两天我在忙于先生后事的一些事务性工作,无暇细细回顾与恩师相处四十六年点点滴滴。但往事并不如烟,而是那么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中。
1979年9月刚入学,在图书馆学系的迎新会上第一次见到了先生,他那时是图书馆学系副主任。他留苏的经历和儒雅的风度,让我们很多同学都肃然起敬。大二下学期,先生教我们的《目录学概论》课程,让我与恩师有了更多的接触。我喜欢目录学,常就一些学习上是问题请教先生,还去过先生家里几次。我的本科毕业论文选题就是《论余嘉锡的<目录学发微>》,在先生的悉心指导下,这篇文章得了“优”,不仅在《四川图书馆学报》发表了,还被一位研究湖湘文化的学者看中,与我协商后作为他论著中的一节出版了。
本科阶段还有一件令人难忘的事是我大三入党前,先生代表系党总支在接收新党员前找我谈话。那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。日记记录这一天是1982年7月11日晚上,“彭老师约我到他家里,长谈了两个多小时。我主要谈了自己从下乡到上大学这些年的经历,表明自己对党的感情和认识,彭老师则谈了要如何树立党的观念,加强党性原则和又红又专的问题。我感到彭老师就是父亲那一类型的知识分子,经历坎坷但对党的信念一点没变。”这一次和先生面对面的长谈,其情其景至今记忆犹新。先生不仅在学业上给予指导,同时在政治上关心学生的进步,体现的正是先生一以贯之的教书育人的“园丁”理念。
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系里任教,与先生同在一个教研室,面聆教诲的机会更多了。这时彭先生已是图书情报学院的院长。他在谋划学院发展、学科建设的同时,也一直在关心青年教师的培养和提高问题,注意给青年人以锻炼的机会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1991年,先生受国家社科规划办的委托起草“八五期间图书馆学情报学研究课题指南”。他吸收我参加了课题指南的起草工作。在先生的指导下,我在短时间内查阅图书馆学情报学各研究方向的重要文献,撰写了各领域的研究现状和发展趋势,同时对各研究方向的专家提出的建议研究课题进行整合,并且负责提出图书馆学教育课题研究的建议。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,先生很满意。他敢于将这个任务交给我这个刚出道的年轻人来承担,就是希望通过这些项目培养和锻炼青年教师。
从教几年以后,我深感自己没有研究生学历,发展前景堪虞。但机会终于来了。1991年,先生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。第一年我没有准备好,所以没有报考。在我准备次年报考的时候,我曾试探性地征询先生的意见。先生当即鼓励我报考,并指导我怎样准备。特别嘱咐我要复习好英语。先生的鼓励给了我极大的信心。经过一年的艰苦努力我终于如愿在1992年考取了先生的第二届博士研究生。
先生指导研究生很有章法。他讲授课程中的一些重要内容,但更多的时间是指导我们阅读文献,然后进行讨论。讨论一般在先生家中,师母还给我们每人冲上一杯咖啡,气氛很温馨,但讨论问题却是很认真的,几个研究生还常常有争论。这种教学方法充分调动了我们的学习主动性和积极性,“逼”着我们去思考,收获很大。
先生对我们撰写博士学位论文高度重视。他考虑我一直担任《文献资源建设》课程的教学,同时也一直从事这个领域的研究,建议我选一个文献资源建设方面的课题。最后确定的选题是《文献资源共享——系统、环境与模式研究》。写作过程颇为艰辛,所幸的是,由于导师就在身边,遇到难题,就向先生请教,而往往是先生稍加点拨。自己就有茅塞顿开之感。最后,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在外审和答辩中获得了全优,并于1998年被评为首届湖北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。1997年,我的博士论文正式出版,先生欣然为之作序。
1998年由于我个人的某些原因,我萌生了去广东发展的想法。先生极力挽留我,但最后他还是理解了我的选择。1999年我离开武大去了广东佛山。临走前去向先生辞行,先生嘱咐了很多话,我记得特别清楚的,一是说去了图书馆工作,还是要做些科学研究;二是说去外面干几年,还可以回来嘛。我当时只是将这些话当做老师的关怀,未及多想。
2000年我在佛山过第一个春节。春节前夕,我收到先生寄来的一封信。在信中,先生动情地写道:“1999年是不平凡的一年,你们(指我和我爱人)去了一个新的工作单位,但我和邓老师一直在想念着你们,经常想起和你们一起工作的情景。……”同时还寄来了1000元钱,说是因为《图书馆学研究方法论》获得了研究生院的奖励,而我曾为这门课程的建设出过力。看着这封信,我的眼睛湿润了。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师生情谊更让人感动的呢?
此后几年我每年回武汉都要去探望先生,先生总是十分关切地问我在广东工作和生活的情况。2003年元月,佛山市图书馆学会成立,我担任理事长。其时先生正在广州参加学术活动,我闻讯即通过程焕文兄邀请先生前来佛山参加学会的成立大会,先生欣然前往。师生在佛山见面,分外激动。而先生的与会,自然使会议大为增色,也使我这个当学生的脸上特别有光。先生看到我在佛山工作和事业发展的情况,非常高兴。但在临别前的宴会上,先生对坐在他身旁的我说:“你在这里干的很不错。我觉得你出来干几年是对的,了解了图书馆的实际工作和图书馆事业的发展情况。但有了这些实践经验,再去搞教学、做研究会更好。”接着又向我讲起学院及图书馆学专业的发展情况。我明白先生的意思,就是希望我再回到武大的教学科研岗位上。
2004年,我考虑多方面的因素,决定重返教学岗位,并最终选择了回武汉大学。当我将这个尚未公开、也还没有最后确定的事告诉先生的时候,先生格外高兴。他马上想到我爱人的工作安排问题,于是很快找到武大图书馆的燕今伟馆长,希望燕馆长能接收我爱人回武大图书馆工作。以至于仅仅在我跟先生讲了此事几天以后,我在北京开会碰到燕馆长,燕馆长还带点神秘地跟我说:“听说你要回武大了?”我很奇怪,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还很少啊,他怎么会知道的呢?燕馆长说,彭老师已经就我爱人的工作安排问题找过他了。可见,先生希望我回武大的心情是多么殷切。
2004年11月,我又回到武汉大学,回到图书馆学系,回到我尊敬的恩师师身边。当时先生已七十多高龄,仍在不倦地工作着。他仍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的研究,他每年还要招收博士研究生,评审博士论文,参加博士论文答辩,甚至他还主动要求我们给他安排一些硕士论文的答辩,他是希望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学科的发展,了解研究生教育的发展,以保持活跃的学术思维。后来几年,先生已不大过问学院和系里的具体管理事务,但一遇到重要的事情或要做重大的决定,我们就会想到要向彭老师请教。而先生的一两句点拨也往往使问题迎刃而解。先生仍然是我们的主心骨。
再后来几年,先生住到校外,体力也不如以前,但有的周四下午,先生也会来教研室,
和我们聊聊天,甚至跟我们一起开开玩笑。我想此时一定是先生非常开心的时刻。而我一到这时,就感到坐在我身旁的不仅是系里的一位老师,更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在和我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。最近几年,恩师已不能再来学校,但我和我爱人每年都要去看望他和师母。恩师和师母见到我们总是非常高兴,和我们喝着咖啡拉家常,叙旧事。

人们常说缘份,我想,和自己敬爱的恩师相处四十余年,聆听他的教诲,感受他的关怀,这难道不是世上最珍贵的师生情缘么?敬爱的恩师,明天您即将远去,但您的精神、风范、慈爱,将永远铭刻在我心中,我将永远怀念您!
2025年7月18日于珞珈山